我在东京真没除灵 - 578 最后的无惨绘
1864,江户。
“芳年……你、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风尘仆仆的男子,自纪州藩与父母请命婚配之事后,兴高采烈地返回了江户。
“那些浪人,打着‘倒幕’、‘尊王攘夷’的名义趁机作乱、闯入了画院……”
等待着他的,是倒在血泊之中、肢体碎裂、失去生机的少女。
“虽然奉行所已经将那些家伙就地斩首,但却没来得及从刀下救下她……“
“橘……”
男子愣愣地捧着少女的脸,却发现对方的面容,是如此地陌生。
自己这些年来,沉迷画艺,不问世事。
记忆中更多的,是守候在一旁嘘寒问暖、时常走动在自己余光中的,那道娇小稚嫩的身影。
不知何时起,记忆中青涩的少女,竟已有了如此妩媚的风情。
“……真、真美。”
男子没有哭。
他的第一反应,是从背箱中拿出工具,提笔作画。
“疯、疯了……芳年疯了!”
十七岁的那年,吻过她的脸,就以为和她能永远。
明明约好了,待自己学成出师、自立门户……
就娶她进门,携手看每一年的花火大会,直至白发苍苍、儿孙满堂。
曾以为,她是和绘画一样珍贵的东西。
但此刻,他才意识到……
绘画,什么都不是!
自己这些年之所以全身心地钻研画艺,正是为了如幼时约定地一般,教她如何执笔渲墨。
易褪花容人易老,绵绵苦雨吾身抛。
他唯一剩下的、能做的,只有画画。
仲夏之月,他不分昼夜守在她的棺墓前,整整画了九日。
膨相、坏相、血涂相、脓烂相、青相、噉相、散相、骨相、烧相……
就这么看着她,从娇美皮囊,化作了蛆蝇腐肉、一捧尘沙。
人类,真是脆弱易碎的生物,轻而易举就会死去,然后崩坏、消失。
但在这生命消逝的过程之中,却无时无刻不在绽放着让他灵魂战栗的美。
没有任何人的存在,会被世人永远铭记。
被遗忘,就和没活过,没什么两样。
唯有无惨绘,能够将灵魂绽放、毁灭那一瞬间的美记录下来。
让拥抱过的美丽,都再也不破碎。
让如烟般的存在,升华为不朽。
从那一刻起,歌川武者绘的继承者,已经死去。
留在这世上的,只有醉心无惨绘、行尸走肉的德川芳年。
就连歌川老师和自己父母去世前,他都把自己关在画室,没有去看一眼。
……
“呃啊……”
待德川芳年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尸山血海、魑魅魍魉所簇拥。
无数面目可憎的存在、疯狂地啃噬着他的身体,是蚀骨的痛。
灼热的黯红火焰,无情地焚烧着他的灵魂,是灼心的疼。
“想起来吧,芳年。”
一对温暖的柔夷,轻轻地捧起了他的脸,让那些痛苦都变得毫无意义……
“橘。”
那被埋藏在内心最柔软处、从不敢轻瞥一眼的俏丽面容,终于浮上了水面,越发清晰地呈现在他眼中。
“好好想想……为什么……你故意忘记我……”
与他一同接受着万鬼啃噬,少女眼中却只有爱怜。
“为什么……你从未想过、试过……用你的画……复活我……”
“为什么……”
德川芳年眼中,涌现出一抹迷茫。
借着「佛前石钵」中的佛性和凝聚的鬼神之力,他本可以轻易临摹橘的灵魂,让她在此复活。
可是,这么多年来,为什么,自己依旧甘愿孤零零地呆在这个纪伊家的坟墓里、日复一日地画着画。
“因为,是假的,都是假的!!!!”
“无论画得多逼真,都是假的,都无法将逝去的人复活!”
“不忘了你……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去尝试!!!”
暗红的火焰逐渐蔓延全身,德川芳年裂开的身体,勉力地合拢,缓步走向了身前的画案。
“哈哈哈哈哈,真可笑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却还要一直欺骗自己……”
“明明想要守护的东西,一件都没有了……”
“我就算死了,也无法去到你的身边。”
“没有你,我只是一个,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手无缚鸡之力的白痴!”
从桌下拿出一副破旧的画笔和普通的白纸,德川芳年一手撑在案桌上,另一只手在痛苦之中,坚定地落下了笔。
似乎有什么事物,在无声地啃噬着他,让他承受着无以轮比的痛苦。
就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伴随着发自灵魂的颤抖。
“已经,可以了……芳年。”
娇俏的和服少女,从后方轻柔地拥上了他,伴随着纷飞的粉色樱雨。
“橘……”
随着妙手丹青、挥毫如雨,德川芳年脸上那六只可怖的大眼和喉间裂开的巨口,已然消失不见。
只剩下,一名二十多岁、双眼含泪、面色憔悴的瘦弱青年。
虽然虚度了六十多年光阴,但从她离去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时光,就和面前这幅曾用过的画具和白纸一样,永远凝固了。
“对不起!!!!”
“一直……都是你在陪着我……”
“在你孤独的时候……痛苦的时候……需要帮助的时候……离去的时候……”
“……我全都没能在你身边!”
埋藏在心底数百年的话语,此刻终于脱口而出。
“没关系……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丈夫……”
和服少女紧紧地从后方抱着他,任他在前面挥动画笔。
“虽然不能陪你看每个盂兰盆节的花火、没办法带着你一起去彼岸……”
“但我会陪着你……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
此情此景,两人仿佛回到了当年那破旧的画室之中,她在一旁安静地陪伴着他作画。
“没想到,我最后一幅《无惨绘》……”
德川芳年的身体,在那暗红无声的火焰中,飘散成点点灰烬,朝着平台四周落下。
“……画的,竟是我自己。”
须臾之间、笔落无声,德川芳年彻底消失在了火焰之中。
“医者难自医,渡人难渡己……”
黑色细灰随怨气升腾,伴随一声轻叹,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画案前。
“……阁下以己渡众生,可曾想过,谁又能渡你?”
墨色未干的画纸上,赫然是一名身穿和服、月半头的青年,躺在鲜血般绽放的彼岸花丛中。
他身上萦绕着暗红的火焰、周身围绕着无数正在张口撕咬的恶鬼。
但位于画面中心的他,却一脸甘之如饴的安宁神色。
因为,他的手,正紧紧牵着身旁一名娇小的少女。
画面的一角,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恨吾、爱吾和吾之挚爱皆伴身畔,亦无憾也……德川芳年绝笔」
这是德川芳年绘制的《无惨绘》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了微笑着的受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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