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柄 - 第六四二章 光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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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柄 作者:三戒大师

    第六四二章 光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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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四二章  光阴的故事

    时光如流水,转眼便过去了三年,现在已经是天佑五年的盛夏季节了。

    这里是陇右省河西府上扬县城。此时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天上蓝的让人发晕,连块云彩都难得看见。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天如蒸笼,地似煎锅,不到中午,就热的人喘不过气来。那往日里无人理睬的大树全都变成了抢手货,树荫下到处躺满了光着膀子纳凉的人。

    说是乘凉,其实个个都是一身出不完的臭汗……

    虽然天气炎热无比,但入城的官道上仍然车水马龙,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丝毫不见中午时该有的空荡……赤着膀子的脚夫,穿着短衫的商人,躲在车身罩出的阴影里,以免被太阳照的中暑。脚夫们一边将草帽拿在手中用力的扇风,一边闭目养神,恢复着顺汗水流失殆尽的体力。

    商人们却没有这些苦力的清心,他们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时不时的翘脚往城门望去,约摸着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入城。可过一会儿又得把头缩回阴凉里,大口大口的灌水,实在是太热了。

    但滚滚红尘,自有福地,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这么热。在上扬县城的西门外,临近官道,背靠小溪的地方,生着一排十几棵大柳树,连荫蔽日,微风送爽,堪堪遮起了一片阴凉。

    几个满脸皱纹的老瓜农,用独轮车推了几十个早上新摘的大西瓜,往树荫下一靠,再去不远处的井里打几桶水来。把西瓜往那冰凉的井水里一镇,不用吆喝叫卖,那又大又圆的碧绿西瓜,便把四周围乘凉的路人吸引过来。

    “你这西瓜甜不甜?”有人问出了大家伙的心声。

    “不甜不要钱。”老瓜农面上褶皱一紧,颇为自傲道:“一看您就是外乡人,上扬城里的父老可都知道,俺们田家村的西瓜又大又圆,又脆又甜,吃一块消暑去热,吃两片凉甜解渴……”

    “要是吃三片呢?”有人打趣道。

    “包您还想吃四片。”老农显然是个善谈之人,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纷纷道:“那就给俺们来俩。”“俺要仨。”“俺也要……”

    不一会儿,瓜摊周围便坐了好多的人,坐在树荫下乘凉吃瓜,闲聊嗑儿。有道是‘盛夏无君子’,别看平日里士农工商分得那么清楚,那绝对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闲的,让这毒辣辣的日头一照,便都现了行。

    甭管是什么官绅大户,贩夫走卒,还是士子书生,白面公子,清一水的光着膀子,捧着块西瓜在那哧溜哧溜的啃。什么礼仪规矩、斯文体面,全都顾不上了。

    但也不全是那样,在树林东北角有一帮子劲装大汉,各个生得虎背熊腰、气度沉稳,一看就是些练家子。他们都是外乡人,没有参加那东扯葫芦西扯瓢的闲聊,就在那默默地坐着,全神贯注的观察四下的情况。就连那份外诱人的西瓜清香也没有分去他们一丝注意力。

    “这些人干嘛的?”一个跑单帮的商人这不寻常的一幕,自然引起了吃瓜客的强烈兴趣,可惜那些人一看就很不好惹,不然早上去搭话了。

    “估计是走江湖的吧。”有人猜测道:“一看就是大镖局出来的。”

    “瞎扯吧你。现在是什么年景?一寸光阴一寸金啊!”有个白白胖胖、财主模样的道:“甭说大镖局,就是十来个趟子手的小镖号,也万万不会闲着。”

    这话引起了边上个年青人的兴趣,开口朗声笑道:“现在的年景很好吗?”此言一出,立刻受到了边上所有人的鄙视。那财主一晃白花花的胸脯道:“少年郎就是见识短啊,现在要是年景不好,那从贞观之治以降,就没有个好年景了。”

    周围人也纷纷点头,附和道:“就是,咱们老百姓的嘴可刻薄,要不是实实在在的感受,那是万万不会说朝廷好话的。”

    年轻人一见犯了众怒,赶紧两手合十,笑眯眯道:“诸位莫怪啊,小弟这是第一次出门,见识确实是短的很,一时好奇,莫怪莫怪啊。”说着对那卖瓜的老头道:“老丈,买几个大点的西瓜,我请大家吃西瓜赔罪。”

    众人这才释然,哄笑道:“那就谢谢这位公子了。”那老者笑着点点头,取几个西瓜切开,扯一嗓子道:“谁吃谁来取,丫丫呸的,就知道欺负后生,也不臊得慌。”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几个西瓜拉近了那青年与众人的距离,青年人对身边那最先发话的商人道:“请问老哥贵姓、台甫,听您口音好像是中都人吧?”

    那商人呵呵一笑道:“俺姓周,单名一个强字,确实是京都北城铁狮子街人氏。”说着把手中的西瓜啃出绿色,这才丢下瓜皮,意犹未尽的咂咂嘴道:“您也是中都城里的爷们吧?敢问高姓大名啊?”

    青年点头笑道:“确实是他乡遇故知啊。”说着又递块瓜到那人手里,自我介绍道:“小弟姓田,单名一个雨字,家住南城烟袋斜巷。”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咱们可得亲近亲近。”那商人顿时变的亲热道:“爷们离京作甚来了?”

    “哦,出来做点小买卖,顺便长长见识。碰上这大热天,前面又堵了路,走都走不成了。唉,真是……”田雨叹口气道。

    那商人上下打量他一会儿,突然笑道:“恕小的直言,我看您老可不是个跑买卖的。”

    “何以见得?”田雨心中微微吃惊,不动声色的问道。

    “咱们走单帮的,全凭一双眼,要是连您的身份都看不出来,还敢出来讨生活?”说着,行脚商人显摆的笑道:“瞧您这手,干净修长,指甲也修得整整齐齐;再瞧您这脸,白里透红、神清气爽,哪有一点风尘气息?”说着一指田雨手中的扇子道:“别看您一身棉布短衫,可拿的这把檀香木扇,就得二十两银子吧,哪个跑买卖的能用得起?”

    “真有你的!”看一眼手中的扇子,田雨有些郁闷的摇摇头,转而又微笑道:“那你说我是干什么的呢?”

    “公子考我。”那商人周强呵呵笑道:“看您这举止、这气度,似乎是豪门大族的子弟,但那份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可不是一般公子哥能有的,”说着突然面色一变道:“您是不是前任内阁首辅的……不对呀,田家住东城,不在南城啊。”

    田雨摇摇头,不置可否的岔开话题道:“不瞒您说,小弟自幼娇生惯养,仗着生的好些,一直不愁吃穿,也有些不务正业。这次出门,是家父有意让我历练一下。”说着挠挠头,有些好奇的问道:“记着四年前随家父走过一次陇右,感觉变化蛮大的。”

    “岂止是蛮大的,简直是天翻地覆啊!”周强哈哈笑道:“不是俺夸口,咱大秦在这三年发生的变化,要比过去三十年加起来还要大的多!”

    “有那么厉害?”田雨不信道。

    “那是当然了。”边上一个歇脚的汉子道:“俺们平头老百姓说不上什么一二三四,但能实实在在的试出来,现在的日子可比昭武爷那时候好过多了,最明显的是四季有余粮,不用再逃荒了!”

    “是呀,”周强点头道:“俺家原先是吃不饱的,每年春荒都要靠瓜菜撑过去,至于余钱就更是不敢想了。”说着颇为自豪的笑道:“现在不光吃穿不愁了,俺大弟都能上书坊进学了。”

    “既然如此,周大哥你为啥还要跑单帮啊?”田雨奇怪问道:“我常听人说,这活计很累很苦,危险还不小。”

    “兄弟说的都是老黄历了。”周强摇头笑道:“这些年有了华夏票号,把银子往里面一存,到了地头再取出来。等回来的时候再跟着大商队后面,一点危险都没有。”突然有些索然道:“不过这是最后一趟了,以后再也不跑了。”

    “不跑你吃啥?”边上那人插嘴道。

    “中都城里随便找份活计,就不不比干这个差。”周强神色暗淡道:“你以为还是前两年,跑一趟就够花一年的啊。”

    这话引起了边上人的集体唏嘘,纷纷点头道:“是呀,前年跑一趟能挣二十两,去年就降到十两,今年更是只有五两,听起是不少,可来回三个月工夫搭进去,一个月才能摊多少?”

    也有人十分羡慕道:“还是你们京都人有福啊,天子脚下,有武成王他老人家镇着,那些牛鬼蛇神不敢胡乱折腾,挣钱肯定容易的多吧。”

    “那是自然。”周强点头笑道:“我连襟开了个皮货铺子,就那么巴掌大点地方,一个月也能有个三五十两进账呢,你说我还辛苦个啥?”

    这时,那沉默许久的田雨突然出声道:“我怎么听着有点糊涂啊?你们一会说好,一会说坏,这世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那得看怎么比。”边上那白花花肚皮的土财主摇头晃脑道:“若是跟昭武年间相比,自然是极好了;也要跟新政前两年比起来,那又是远远不如了。”

    周围人感同身受的点头道:“是啊,眼下虽然还算不错,可照这势头下去,怕再过个三五年,就得恢复原样喽。”

    那田雨的面色变得有些阴沉,低声问道:“为什么?《天佑新政》上不是说了,法令一旦颁布,不得轻易修改。即使迫不得已需要修改,也必须对百姓更优惠才行?”

    “是吗?有这条么?”这些人里竟然没一个从头到尾读完《新政》的,对附录中的特别条款竟一无所知。

    “确实是有的。”田雨认真的点头道:“前些日子刚看过。”

    “那也没用啊。”周强摇摇头道:“陛下和王爷是爱民的,这我们老百姓都清楚,要不也不会变法呀。”说着突然压低声音,指着城门口道:“看见了没?这才三年就开始公然违抗圣明了!”顺着他的手指,田雨看到城门口有几个穿着号服的差人,正在耀武扬威的盘查入城车辆,似乎还在向车主人收取入城费用。

    按照新法‘税不重征’的规定,商人们只要在购货地一次性缴纳一笔税金,便可以在全国畅通无阻,各级州府县衙不得在辖区内巧立名目,设卡收费……

    田雨强抑着怒气道:“这些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吗,就不怕陛下和武成王知道?”

    “唉!陛下和王爷那是极睿智的,可他们老二位都在紫禁城里,那么多人围着,那么多人哄着。那些人早就串联好了,什么都瞒着两位圣人,弄得他们还以为天下太平,一切顺遂呢!”

    “不是有考成法吗?”田雨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周围人纷纷诉苦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官老爷们早想好了,即能完成任务,又能捞到好处的法子了。”

    田雨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沉声道:“比如说?”

    “比如说多了。”有人愤愤道:“俺是行脚商人,就拿跟俺息息相关的‘兴工商’中的‘放贷款’一项吧。俺们知道王爷的本意是怕俺们这些小商人周转不开,借钱给俺们周转。这本来是多好的事啊。”

    “实际上呢?”也许是气大了,田雨的面色突然变得沉静下来,声音也不再怒气冲冲了:“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大大的不妥!”众人似乎对这条的意见很重,纷纷开腔道:“如果俺们是自愿请贷官钱,那当然是好事儿了,可实际上是官府为了完成那个什么‘考成法’,强迫俺们五家互保后再逐家派定数目,称为‘散贷款’。而且官府为了保障本息全部收回,散派的对象多是中上之家而非紧缺欠款的弱小商户,就是怕下户无力偿还!这还谈什么鼓励工商呢?而且还要收取利息二分,即是一年两成的利息,就算是富户也被这数目压得喘不过气来。”

    “是呀,如果不是家里有钱,能当年还上,可能一辈子都要债台高筑,挣点钱还不够还利息的呢。”

    “岂有此理!”田雨终于按捺不住,狠狠一拍大腿道:“这些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吗?明明是半分利,怎么一下子提高了三倍呢?”

    “这是惯例啊。”周强摇头苦笑道:“公子出身高贵,自然不明白这些歪门邪道。这多出来的三分各有去处,都是少不得的。”

    “什么去处。”田雨紧紧攥着手中的折扇,语调低沉道。

    “除了上缴国库备查的一份,这三份通常是不走账的。”周强这种行脚商人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天南海北、上下左右,就没有不知道的,只听他低声道:“其中一份是献给京里大学士和六部九卿的冰敬炭敬,好让那些京里的大人们光说好话,不说坏话。再一份是打点陛下和王爷的耳目的,好让这些人也变成聋子哑子。天下就彻底太平了,他们也可以尽情的贪污了。”

    田雨已经被这句话惊得遍体通凉,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那周强唤了他几句,他这才回过神来,幽幽道:“这多的用项,这么多的嘴巴,这点钱够吗?”

    “当然不够了。”那白胖胖的土财主晃动着肉呼呼的腮帮子,不无羡慕道:“除了田税牵扯太多,他们暂时不敢插手外,可在别的地方下足了功夫,可着劲儿的搂钱呢。”说着指指城门道:“看着那大门了吗?想要进去,拿过路费来。”

    “岂有此理!”那年青人站起来,双手用力一拧,竟把那坚硬的檀木扇子拧成了麻花一般,愤愤道:“我这里有白纸黑字的《天佑新法》,就是不交,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可别,可别。”周强赶紧跟着起身道:“使不得啊公子爷,咱们出门在外,平安第一,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啊。”

    “不要拦着我,总要有人治治他们才行。”田雨甩开周强的手,迈步往城门口走去。他身边一个一直沉默不语,几乎让人忽略存在的汉子也急匆匆起身跟了上去。

    “血气方刚啊。”望着他的背影,周强摇头苦笑道,再看看手中仍然没吃的一片西瓜,暗骂一声道:“得了,谁让咱们是老乡,你还请我吃瓜呢?可不能看着他往火坑里挑。”便急匆匆跟了上去。

    看着那公子向城门口走去,远处那群泥塑似的劲装汉子也纷纷起身,拍拍屁股跟了上去。

    刚走到离城门不远的地方,田雨便听到那里响起了吵吵声,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些税吏跟一个商人起了争执。

    他加紧脚步,又走近些,便能清晰听到双方的对话了。

    “你们说要五两进城费,我一分没少的给了,怎么还不让我进去?”

    “五两是上个月的价钱了。”一个满脸地痞模样的税吏懒洋洋道:“现在天热得杀人,可弟兄们为了让你们加紧进城,可是顶着个毒辣的大太阳在干活呢。上峰说了,另收降温费一两,共是六两了。”

    “六两?”那商人急了,失声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别吵吵,不就多一两银子吗?有什么呀。”那税吏无所谓道。

    “问题大了!”火爆脾气的商人大叫道:“从这里到俺们那要经过十个县城府城,原本算着这趟能赚十两银子的,若是每个地方都加一两,俺这趟成了给你们官府白跑了!”他身后许多商人也大声嚷嚷着声援道:“说得对,俺们也只交五两!”

    “激动什么呀?”税吏无所谓道:“别处怎么收俺们不知道,反正你要是不交这一两银子来,那就一个也别想过去!”

    “我偏要过!”那商人竟然性烈如火,一点就着道:“伙计们套车,咱们直接过去!”

    “谁敢?”那税吏一招手,另外六七个税吏便围了上来,那些躺在树下乘凉的闲汉地痞也纷纷起身,把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要是放在齐国或者楚国,那些商人多半便会打退堂鼓了。可这是在秦国,对于这些西秦汉子来说,迎接挑战是不用犹豫的事情,哪怕发起挑战者是朝廷的人。

    民不与官斗这真理在此处显然是行不通的,秦国人更信奉胜者为王,一切都得等等到打完了再说。不止那商人,他身后的一群互不相识的素不相识的商人脚夫也纷纷抄起家伙,站在了税吏们的对面。

    “嗬,还挺牛。”那城门官冷笑一声道:“可你们撒野撒错了地方,记住这个教训吧。”说着一摆手,面目狰狞道:“给我狠狠打,打倒他们服了为止。”仿佛对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那些赤裸着上身的地痞无赖,竟如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些铁棍、砍刀之类的,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要在关键时刻来硬的。

    商人们也不甘示弱,虽然数量远远比地人少,却毫无惧色的应了上去。

    就在双方眼看就要交上手的时候,一声暴喝在所有人的耳边炸响道:“不许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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