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 1311.第1309章 十围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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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09章 十围之木
    自从被夺官归第,且一子贬官、一子流放之后,于谨府上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宾客盈门了。趋炎附势者不再频频造访,而于谨本身也变得低调小心起来,除了除了自家关系密切的亲友之外,不再在家中大宴宾客。
    当大内禁军突然来到庸国公府的时候,整座府邸顿时都变得惊慌骚乱起来,甚至就连于谨顿时都脸色大变,对着亲近家奴低声呼道:“至尊何竟不肯相扰?”
    不过随着这些禁军将士们道明来意,言道至尊不久之后将会驾临此间探望庸国公,他们只是奉命提前赶来警戒布置,惊慌不已的于谨家人们这才安静下来,旋即便又变得振奋起来,积极配合禁军将士们进行各种安保布置,甚至就连年初费好大力气才移植到这座府邸中的几株老槐都给砍掉。
    人多力量大,尽管于谨这座府邸占地极为开阔,但只用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已经收拾的大变模样。前庭入户的影壁、庑室之类统统拆除一空,地面上的碎石也被打扫干净,铺上了厚厚的毡毯。
    宴客的中堂整体变化不是很大,但从顶梁到檐下也都打扫清理一番,堂中陈设也都进行了更换,一些过于奢侈华丽的陈设全都换成了朴实内敛的饰物。
    至于府邸内堂,至尊虽不会到这里来,但府中的一些女眷和奴仆也都被转移到了别处安置,厅前廊下都安排了禁卫将士驻守,并且殿中省尚食局的主食人员和酒食材料也都纷纷入驻此间。
    这不只是国朝创建以来、皇帝陛下首次驾临大臣府邸,更是在世人都觉得于谨将要失宠失势、甚至于谨的家人们都有此类想法的时候,忽然圣眷再降,整个庸国公府都洋溢着一股欢快喜庆的氛围,哪怕让他们拆了整座府邸而后再重新布置,只怕都会甘之若饴。
    家中自有众禁军将士和家奴们重新布置,于谨则换上了一身庄重华服,早早的便率领家中儿孙亲属们来到坊门外等待圣驾的到来。
    至尊今日驾临庸国公府,但同时也邀请了其他一些畿内的大臣勋贵,因此当天色将近傍晚时分,分布在城中诸坊之间的受邀大臣们便也纷纷向于谨坊居汇聚而来。
    由于此时圣驾还未到来,众人自然也都不敢先往于谨府上,于是便都和于谨一家人等候在坊门外。不过由于左近街使武侯们早得到了通知,全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指挥交通,尽管诸方汇聚而来的官员仪驾不少,但却并没有造成什么交通堵塞,出出入入井然有序。
    “至尊或是趁此告诫畿内群徒,但使能够奉行净街令式、慎于违规,虽人潮如织、客旅云集,也不会阻塞街巷,致使城中人马难行!”
    有官员来到此间看到这一幕后,心内便不由得暗暗思忖道。近日畿内颁行净街令式,许多京中权贵之家都难免遭到纠察,所以当见到类似的场景时,便不免下意识的心生联想。
    虽然对于这新的净街式,每个人的看法和感受都不尽相同,相当一部分畿内权贵都忍不住心生抵触,但是在经过一段时间高强度的执法之后,很多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份禁令的存在,并且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也都开始有意识的减少一些违规的行为。
    毕竟这些行为无非也是为了贪图便利,可是如果一旦被京兆府或是两县县衙给盯上,无论所遭受的惩罚是轻是重,无疑都会增添不少烦扰,已经超出了之前违规所带来的便捷。
    天色渐黑之时,圣驾如约而至,众人也都各自收拾心情,纷纷迎了上去。
    “禁中积留些许案事,处理完毕之后才有暇外出,有劳诸位久候了。”
    李泰缓步行下御辇,先向在场等候多时的中文武大臣们招手示意,旋即便又入前俯身拉起已经在道左作拜的于谨,一脸和煦笑容道:“今日入坊登门来访,庸国公不以恶客扰人见责,朕已经深感庆幸,实在不必多礼!”
    “至尊如此礼遇,臣实在惶恐难当!至尊降幸,蓬门生辉,若以此是扰,则臣私心窃愿年年岁岁、暮暮朝朝!”
    于谨仍是深作一拜,然后才在至尊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他两手紧紧握住至尊的臂膀,以至于李泰都难以抽回手臂,想要再去扶起后方作拜的杨忠等人都做不到,只能微笑说道:“诸卿不必多礼。”
    李泰感受着手臂上传来于谨手掌那恰到好处的力道,一时间也不由得感叹人生在世、终有老时。
    于谨也是在人间历练浮沉多年,可是随着年岁渐高,尤其是属于他们的时代结束之后,已经很难再通过常规的渠道去获取新的功勋和威望,只能通过其他的方式去维系自身在时局中的影响力,为此可能需要使用一些过往就连他自己都不怎么瞧得上眼的小动作。
    就拿现在来说,即便于谨成为了在场惟一一个获得至尊搀扶免礼的大臣,但这对李泰而言也实在算不了什么。他如果愿意的话,今天晚上可以上半个小时的时间将一众拜见的臣员们逐一扶起来。这对于谨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现实意义,但却能够给其带来不小的慰藉。
    收起心中的感慨之后,李泰也并没有刻意冷落于谨的面子,而是反手握住于谨的手腕,然后便一起往坊内行去。除了一一颔首回应一众大臣之外,还饶有兴致的请于谨介绍一下站在众大臣们后方的于氏子孙。
    于谨一家人丁兴旺,除了之前被处理和在外任官的之外,在场子子孙孙还有十几个人,年纪大些的已是老成持重,年纪小的则不过垂髫孩童。
    在西魏府兵首批首领六柱国当中,于谨一家算是人丁最为兴旺的,而于谨也是如今唯一仍然存活在世的。如果从强迫症的角度来说,的确是有点碍眼了。
    当然李泰今次登门可不是为的拔掉这个有点碍眼的存在,若以这样一个理由便谋害一位元勋,多多少少是有点毛病,哪怕齐主高洋这样一个精神小伙都不会那么干。
    于谨家的厅堂本来就非常宽阔气派,在经过一番修改布置后,能够容纳的宾客更多。李泰今天所邀请的主要也是在朝中名列前茅的元勋大臣,在众人依次落座之后,厅堂中也是非常宽松舒适。
    “主上国事繁忙仍能拨冗赐恩、驾临臣家,臣实在不尽感激、受宠若惊,所恨年老力衰、无以为献,唯甘醴一杯,贺我主上福泽亘永、万寿无疆!”????随着众人登堂悉数坐定,于谨作为主人率先起身祝酒,他心内还存着几分疑惑与忐忑,因为并不清楚至尊今日驾临其家具体意图为何,加上日前遭受的一番打击,所以今天也是先将姿态摆的极低。
    李泰却给足了于谨面子,亲自从席中站起身来,捧杯来到于谨席前并向其笑语道:“于公功在社稷、名满天下,何谓无以为献?朕已受惠久矣!情义之深,言辞犹难抒尽,饮胜此杯,各自心会!”
    于谨听到这一番话,顿时便满脸都流露出激动的心情,仰起头来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并保持这一姿势好一会儿,一直等到杯壁上残留的酒液都流入口中,这才又两手捧着空杯以示谢恩,仿佛杯中当真是什么玉液琼浆。
    随后杨忠等大臣们也都纷纷起身祝酒,李泰虽不能一一回应,但也又给自己酒杯中注满酒水,旋即便又一饮而尽,待到返回席中,才又感叹说道:“此日大乐!不只与诸故旧相聚一堂,更因我与诸公功不唐捐、同荣此世!昔者齐氏窃命,使我上下困于关中、虽有壮气不得伸展,而今强敌荡除,山河无阻,诸位亦皆功不可没。朕今司命人间,亦应为天下黎民长谢诸位!”
    “主上承天应运,庇护天下臣民,臣等幸从主上,捐此微躯、遂成壮功!”
    众人嘴上谦称着,各自神情也变得更加愉悦。他们如今各自都功成名就,已经是深感喜悦,再联想到北齐宿敌俱成亡国之奴,那这份喜悦自然就变得加倍浓烈起来。
    李泰今日亲自出宫、来到于谨府上会见群臣,自然不只是为的再作庆贺,他先与众人宴饮一番,使得堂中气氛变得欢快热闹起来,但很快便就要破坏起氛围了。
    在将面前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后,他便抬手一摆,制止了侍者再入前斟酒,旋即便有些怅然的叹息一声,垂首望着堂中笑语晏然的众人,口中沉声说道:“近日畿内诸事频生,不乏有涉诸位各家。今日诸位抛却各自家门烦忧不问,仍来此处相共尽兴,足见情义之深。”
    这一番话讲出来,顿时便让堂内尚算欢乐的氛围冷却下来,许多人本来就是强颜欢笑,这会儿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的流于表面,不知道是否还该不该继续维持。
    “前者天下纷乱、正道不昌,人事自需从宜、偶或法度不严。但这本身并非常态,只是治乱之法。而今宪命钦定、万事更新,昔者乱象自然需要逐一摒除。主上虽是马上天子,亦当为太平圣君,是故颁行政令、宣教王化,百业将兴、万众遵法。”
    一直比较沉默的杨忠从席中站起身来,神情严肃的向着至尊说道:“臣门中确有几事不安,但皆因家人不肖所致。臣唯待有司秉公处断,不敢俯求徇私。”
    他从自家新妇口中得知是因其入宫求情被至尊所见、所以至尊才临时起意的出宫会见群臣,所以心里也一直在打鼓,此时听到至尊主动开启这个话题,便连忙起身表态道。
    其余众人听到杨忠这一番话,各自神情也都变得有些不自然,尤其是已经被收拾了一番的于谨,这会儿更加的面沉如水,甚至开始怀疑莫非今日至尊是会同杨忠等人到自家来继续敲打处罚?
    “安国公此言诚然合理得体,但却也难免有些疏远人情。天下得治,诚需仰仗奉公守法,然则法理人情同样也都有相通之处。”
    李泰先抬抬手,示意杨忠坐下来,接着自己便又开口说道:“朕今履极称制,但平定天下、开创社稷又岂一人之功?诸位于事皆鼎力相助,朕心自知,富贵与共,理所当然。立法勒众,以求天下称治,然我与诸卿之间能言者不应只有法度。
    今问诸位,谁人立功不望长久?齐氏群竖,是否也曾有此大乐之时?其业何以难续、一世而毁?除我唐家君臣英壮、勇而伐之,是否也与其子弟堕落、不能守业有关?其群徒昔时贵矣,而今为我唐家作奴,何也?”
    讲到这里,他又望向了于谨,继续正色说道:“于公国之元勋、资望深厚,足以荫泽满堂儿孙,然此一族又能否壮拟一国?”
    于谨闻言后忙不迭站起身来,一脸羞惭的说道:“臣家教失谨、诸子不肖,家规未能明察,竟然使其有干国法,获刑应当、唯恨未能灭罪于未发。”
    “于公此言言重了,虽然公私称允乃是为臣典范,但若事难两兼,先公后私亦为忠勤可夸。于公前为国事繁劳颇多,家事难免失察。所以朝廷典刑,需设议减赎当、法网留情。但诸位亦应深知,法网留情是为了奖酬诸位,却并不是为的门下孽息爪牙滋长!”
    李泰讲到这里,索性从席中站起身来,环顾他们一周后便又说道:“十围之木,始生如蘖。若使嘉木新生,便有枯枝夺命,冠叶岂有壮时?诸位皆捐命于国、舍生报效,我又安忍你等爵命绝于顷刻?一世富贵,易甚,诸位谁若有患生计,罪在朕躬!累世富贵,难哉,门徒不守,更当责谁?”
    “至尊用心良苦,臣等感激肺腑!”
    众人听到这话后,便又都纷纷避席而起,作拜回应道。
    “舐犊之情,人皆难免。于公若终究不忍子弟流于江湖,此夜便可引归户中。”
    李泰又望着于谨,口中微笑说道。
    于谨听到这话后忙不迭免冠顿首,深拜说道:“臣多谢主上厚爱,孽子触于国法,已经不容此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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